我的朋友告诉我,《河南乡土油画展》展出期间,有一位女子几乎每天都来观看,她常常驻足于您的《伏牛山中小黑潭》这幅油画前凝神注目、流连忘返,并且还在打听作者,问这幅画卖否?当时我觉得一个画家,能有一位知音观众也便足矣!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。一年以后,突然接到一位素不相识的女性电话,她通报了自家的姓名、职业,她说她曾在展览会见过我的油画,说要和我见一面,我答应了。
这位女子已有四十岁出头了,修长的身材,眉目倒也清秀,从眼神中显现出来几分憔悴和倦容。她在我的画室中浏览了每件作品之后,便停留在《伏牛山中小黑潭》油画前,神情凝重地在那里沉思。当我问起她为什么对这幅画那么感兴趣时,她扭过头来很想说些什么,但欲言又止,只是在离开这幅画时,偷偷地抹着眼泪,低声喃喃自语:等我有钱了非买下这幅油画不可。她向我索取了两本我刚刚出版的油画集,因为在这本画册第27页上便有一幅印刷精美的《伏牛山中小黑潭》。或许看到这幅油画便能了却了些什么?
以后她又来过几次。有一次她和我的妻子在院中一边欣赏着鲜花,一边断断续续在述说些什么,我的妻子还送她两盆盛开的海棠和一些花的种子,并说了许多安慰的话。就在这一天,她终于向我倾吐藏在她心底的苦衷,整整哭诉了一个上午。
“我的命苦,第一次婚姻,因为男人赌博成性离异了。第二次呢?同样给我带来更多的痛苦与不幸……这个男人家住贫苦边远山区,常来城里打工,原以为他精明能干,一表人材,经人说合结了婚,我哥哥看他无事可做,就那出些资金帮他做些服装生意,一年到头也挣些钱,倒也安然无事,不想好景不长,出年他说要到南方进货,拿了两万多元从此便杳无音信。两个月后回来,编说是路上被人打劫,我却信以为真。日后他经常彻夜不归,许多陌生人来家讨债,我才知道他在外面赌钱、玩女人。为此我曾良言相劝,体贴备至,他却认为我软弱可欺,天天逼我要钱,动辄打骂,不当人看。一日趁我去上班,撬柜砸锁将我所有的一点积蓄抢去,又是数月不归。当时我正怀着妞妞又即将临盆,身边竟无一人,现在妞妞已经将近六岁,想想我这些年是怎样熬煎过来的,平素是在人前装着无事人一样,可我的心在流泪啊!这种日子实在是无法过下去了。我曾数次要到法院提出离婚,都被他阻截回来,他怕我再到法院,曾关起门来用皮带抽打我,卡着我的脖子威胁着,如再离婚就掐死我,并剥走身上所有的衣服,赤身露体锁在屋里好几天。”
“一天夜里我央求邻人解救,抱着妞妞逃了出来,这深更半夜,投奔何处?哪里是我的家呢?父母早亡,唯一的亲人哥哥也已不在人世,这个世界还有谁能怜念我呢?我思前想后走投无路,不如一死了之!可是妞妞呢?于是决定将妞妞送回老家她的奶奶那里。我的婆家很远,那里也是大山,离村不远有个小黑潭,和您画的这幅景致像极了,以往来这里总是坐在白石头上洗洗脚再走,今日来此,顿觉形影孤单,天水色异。我呆呆地望着潭水,只要闭上眼睛,轻轻一跳,也就一了百了。就这个时候,猛然听见妞妞一声妈妈呼唤,顿使我肝肠裂断,我终究撇不下我那相依为命的妞妞啊!我放声大哭一场,抱起妞妞跨步走出了小黑潭……”
“现在我挺过来了,但这幅油画却使我终生难忘,因为那是我人生旅途的转折,是我生命的痕迹。你看,在这幅画中潭边远处的路上,有一个女人一手掂着包裹,一手扯着小女孩,那就是我啊……”
此后,我送给她一幅色彩明快的风景油画,而不是那幅《伏牛山中小黑潭》。因为前者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,而后者对她来说,每每触景生情,定会引起她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。
早年我画《伏牛山中小黑潭》时,纯粹是被大自然深沉、静穆的美所激动,全然没有想到这幅画会使这女子如此动情,我分不清是这幅油画作品的艺术感染力,还是大自然造化之神秘?也许就是古人所说“境由心造”的缘故吧!
今秋写生再次进入伏牛山,我急急切切去看一看那难忘的小黑潭。
这天,依然是艳阳高照,我在潭边的小路上散步。起初,尚有闲适之心去欣赏那雪白的石头、清凌凌的溪水,蓦然,环顾四野,空山静谷一片寂寥。我望着那空寞的山影、幽邃的潭水,不禁凄神寒骨,有一种漠然无所依的感觉。这时我不由得想到那位女子不幸的身世和命运,也触到人生失意的隐痛,一时间,悲世人之贻误,叹年华之易逝,不觉萌发了“叹人世总难定”的感伤。
一九九九年元月十六日 |